柳林风声Day4第五章上

温馨的家园

羊儿跑过来挤在围栏的一边,鼻翼薄薄的鼻孔往外喘着气,纤细的前腿不停地在地上踏着,它们的头后仰,淡淡的一层热气从拥挤的羊栏升起,融入严寒的空气中。两个动物兴冲冲地从旁边走过,一路谈笑风生,在一天的远足之后,他们正经过旷野往家走去。在这漫长的一天中,他们与水獭一起捕,在宽阔的高地探险。他们自己的河流的几条支流就是从这儿发源的,这儿的水流很细。短暂冬日的阴影正向他们包围过来,可他们还有不少路要走。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从犁过的田地漫无目的地走过时,听见了羊的叫声,便循声向它们走去。现在他们发现了羊栏旁有一条人们常走的小径,这条小径使脚步轻快不少。此外,所有的动物内心深处都具有的小小的探寻本能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是的,没错,从这条路可以回家!”

“看来我们前面是个村庄。”鼹鼠有些疑惑地说。他放慢了脚步,因为原来的羊肠小径后来变成了小路,小路越走越宽,现在又把他们引上一条用碎石铺成的漂亮的大路了。动物们容不得村庄,他们因为自己的公路交通繁忙,所以另辟一条单独的路线,而不管沿途有没有教堂、邮局或酒店。

“哦,没关系。”老鼠说,“在这个季节,而且天又这么晚,他们都平平安安地待在家中,男女老少、小猫小狗什么的都围着火炉而坐。我们可以顺利地从村中悄悄走过,不会遇到麻烦和不愉快的事的。如果你愿意,可以透过窗户看看他们,看他们在干些什么。”

当他们轻手轻脚地踏着薄薄的一层如细粉般的白雪走近小村庄的时候,迅速降临的十二月中旬的茫茫夜色已经笼罩了村子。暮色中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隐约看见街两旁深暗橘红的一个个方块,每户人家的炉火或灯光透过扇扇窗户泻入外面黑暗的世界。大部分低格子窗都没挂窗帘,两个旁观者往里看去,只见农舍里有的人围坐在桌边喝茶,有的人全神贯注地做着手工活,有的谈笑风生,比画着手势。每个人都有得体的优雅,挥洒自如,这是连演技娴熟的演员们都无法模仿的——这种自然得体的风度是在全然没有意识到有人观察的情况下才能表现出来的。这两个观众随意地从一个剧院换到另一个剧院,因为他们自己远离家园,当看见一只猫被抚摸着,看见睡眼矇眬的孩子被抱上床,或者看见一个疲倦的男人伸着懒腰在冒烟的木柴上磕掉烟斗里的烟灰时,他们的眼中闪现出某种渴盼的神情。

但是,他们看见一扇遮帘放下的小窗在夜幕的映衬下只是一个空白透明的东西,只是在这个时候,那种家和室内窗帘紧闭的小天地的意识——此时充满生存压力的自然世界被关在外面、被遗忘——才变得最为强烈。紧靠着白色窗帘挂着一只鸟笼,它的轮廓十分鲜明,每根铁丝、栖木和附属物都清晰可辨,甚至可以看到昨天剩下的棱角已磨蚀的糖块。在栖木的中央栖着一只毛茸茸的鸟儿,它的头深深地埋入羽毛,近得似乎伸手可触。就连羽毛丰满精细的尖端也在灯光照亮的窗帘上勾勒得很清晰。当他们观看时,睡眼矇眬的小东西不自在地动了ー下,醒了,它抖抖身上的羽毛,抬起了头。接着,他们看见它张大小巧的鸟喙[huì],无聊地打着哈欠,往四周看看,然后又把头埋入背上的羽毛里,而弄乱的羽毛渐渐地落下收拢,又静止不动了。这时,一阵寒风刮到他们的后颈脖上,冻雪霰[xiàn]打在皮肤上的微微疼痛使他们从恍偬的梦境中惊醒。他们感觉到自己的脚趾很冷,双腿疲倦无力,可是回家的路还很长,还有许多的奔波劳顿。

过了村庄,农舍马上就看不见了,透过黑夜,他们又可以嗅到路两旁熟悉而亲切的田野气味了。他们必须准备作最后一长段路程的冲刺,这是回家路程的冲刺。他们知道它终会结束,在门闩的咔哒声中,在突然出现于眼前的炉火光中,在看见那些把他们当做久别重逢的海外游子而“问侯”的熟悉的东西时结束。他们脚步沉重,但一刻不停地缓缓往前走,两人都默默无语,各想各的心思。鼹鼠想得最多的是晚餐。因为夜色漆黑,他对这一带地方很陌生,便顺从地跟在老鼠后面,完全由他领路。而老鼠则按习惯远远地在鼹鼠前面走着,他的双肩耸起,眼睛盯着前面笔直的灰色的路,所以他没有注意到可怜的鼹鼠像被电击一样受突然而至的召唤袭击时的神态。

我们很多人很久以前就失去了更灵敏的身体感觉,甚至没有恰当的词语表达动物与其周围环境的交流,不管是与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事物的交流。比如,只用一个词“嗅”来概括所有那些日日夜夜在动物的鼻腔内轻声细语的敏锐的颤动——其实颤动中包含着召唤、警告、刺激和排斥。这一次就是这样一个来自太空的神秘仙子的召唤突然降临在黑暗中的鼹鼠身上,以它那让人熟悉的感染力使他感到全身心的震颤,但他眼下又记不清它到底是什么。他猛地停住脚步,鼻子四处搜寻着,努力地重新捕捉那如此强烈地打动他的一丝鼻息。片刻之后他又一次捕捉到了它,然后记忆如潮水般地涌来。

家!这一切就是这个意思:这些抚慰心灵的吸引力,这些飘浮在空气中的温柔的触摸,这些看不见的牵扯的小手,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方向!嘿,此刻它一定离他很近——那个在他第一次发现河流后匆忙抛弃,再也没有回归的老家!现在它派出了不少侦察兵和信使要把他捉住带回家中。自从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离家出走以来,他几乎没有再想过它,因为他完全沉浸在新生活的欢乐、惊喜和新鲜迷人的经历之中。现在,过去的记忆一下子涌上他的心头,在四周一片黑暗中,家十分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它确实又小又寒碜,陈设简陋,但这是属于他的,是他亲手建造的;一天辛劳之后,他曾非常快乐地回到家中。而且显而易见,家与他相处得也十分快乐,它思念他,盼他归来,正通过它的鼻息向他传达这个意思,虽然饱含忧伤和指责,但却没有怨恨和恼怒,只是哀伤地提醒他:它在那儿,盼他归去。

这呼唤很清晰,这召唤明明白白,他必须立即服从召唤回家去。“老鼠兄弟!”他满怀喜悦和激动地叫道,“停住!回来!我要你来,快!”

“喂,走吧,鼹鼠,快走吧!”老鼠乐呵呵地回答,他还在一个劲地往前走。

“请停步,老鼠兄弟!”可怜的鼹鼠痛苦万分地恳求道。“你不懂!这是我的家,我的老家!我刚刚无意中闻到了它的气味,它就在附近,真的就在附近。我必须回家,必须,必须!啊,回来吧,老鼠兄弟!请你回来吧!”

此刻,老鼠已远远地走到前面去了,他没听清鼹鼠喊的话,更没听出他声音中痛苦恳求的急切语调,他正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天气上,因为他也能嗅出一些气味——他闻到了大雪将临的可疑的气息。

“鼹鼠,现在我们不能停下来,真的!”他回头对鼹鼠喊道,“不管你发现了什么,等明天再来找吧。因为我不敢现在停下来——天太晚了,而且又要下雪了,此外我不太认识路!我需要你的鼻子,鼹鼠,快走吧,好兄弟!”说完,老鼠不等回答便急匆匆地往前走了。

可怜的鼹鼠孤零零地站在路上,心都要碎了。在他体内深层的某个地方,一个来势很猛的抽噎正在蓄积着,蓄积着,他知道,随着感情的迸发,这抽噎马上就要冲上表层。但即使经受着这样严峻的考验,他对朋友的忠诚依然十分坚定,他从未有一刻想到过要抛弃他。这期间,从他老屋飘来的阵阵气味恳求着,低语着,用符咒召唤着,最后专横地想要控制他。他不敢在它们的魔力圈内再逗留下去,他忍着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把脸移向前方的路,顺从地跟着老鼠往前走。而那些飘忽如游丝般的微弱气味仍然追踪着他那竭力回避的鼻子,指责他为了新朋友而冷酷无情地忘了老朋友。

他好不容易才赶上老鼠。老鼠对鼹鼠的情况和心情浑然不知,他开始兴致勃勃喋喋不休地说着回家后要做的事,说着在客厅烧一堆木柴取暖的快乐,说着晚餐他想吃些什么东西,他丝毫也没注意到同伴的沉默和痛苦的心情。他们走了相当一段路程之后,路过一片与道路毗[pí]邻的矮树林,在树林的边缘有一些树桩。这时,老鼠终于停住脚步,亲切地说:“喂,鼹鼠,老伙计,你好像累坏了。你一言不发,双脚沉重拖沓,像灌了铅。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休息一下吧。雪暂时还没下,我们已经走了大半的路程了。”

鼹鼠可怜兮兮地瘫倒在一个树桩上。他努力克制自己,因为他感觉到它就要发作了。他一直竭力抑制的抽噎不甘被击败,它不断地往上涌,要夺路而出。然后是另一个抽噎,接着又是第三个,随后大量的抽噎急速地迸发出来,最后可怜的鼹鼠终于控制不住了,放声痛哭起来,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完了,他已经失去了自己差不多就要找到的东西。

对鼹鼠悲伤的歇斯底里的发作,老鼠感到十分惊恐,好大一会儿工夫他吓得不敢说话。最后,他以平静的语气同情地问:“怎么啦,老兄?到底是怎么回事?把你的烦恼告诉我,看我能不能帮帮你。”

可怜的鼹鼠很难说出话来,因为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他只好忍住,把话咽了下去。“我知道,这——只是个寒碜昏暗的地方,”他终于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出话来,“不像你的温暖舒适的住所——不像蟾蜍漂亮的大厅——也不像獾的大宅——但它是我自己的小家——我喜欢它——我离家出走就全把它忘了——后来我突然闻到了它的气味——在路上,我喊你你不听,老鼠——过去的事情一下子涌上心头——我想回家——哎呀,哎呀!你当时不愿往回走,老鼠兄弟——我只好离它而去,虽然我一直闻到它的气味——我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我们当时应该去看一看的,老鼠兄弟——只看一眼——它就在近旁——可是你不愿回头,老鼠兄弟,你不愿回头!哎呀,哎呀!”

对往事的回忆使他心中又涌起悲伤之情,又一阵抽噎完全攫[jué]住了他,使他说不下去了。

老鼠的眼睛凝视着正前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拍着鼹鼠的肩膀。过了一会儿他忧伤地喃喃低语:“现在我全明白了!我真猛!蠢得像猪——我就是这么蠢!一头猪——十足的猪!”

等到鼹鼠的啜泣稍稍平息,变得更有节奏,等到吸气声终于变得正常,啜泣声只是间歇可闻,老鼠站起来,随意地说:“嗯,好吧,现在我们最好抓紧时间,老兄!”说着便再次起身上路,顺着刚才历尽艰辛走过的路往回走。

“你到底要往哪儿去,老鼠兄弟?”泪水汪汪的鼹鼠惊恐地抬起头叫喊道。

“我们去找你那个家,老伙计。”老鼠快活地答道,“所以你最好跟上来,因为要花一些工夫寻找,我们需要你的鼻子。”

“哎呀,回来吧,老鼠兄弟,快回来!”鼹鼠边喊边站起来,匆忙去追赶他,“没有用了,我对你说!时间太晚了,天又黑,那地方很远,而且马上就要下雪了!我原先根本没想让你知道我对家的感情——这纯属偶然,是个错误!考虑考虑河岸和你的晚餐吧!”

“河岸见鬼去吧,晚餐也见鬼去吧!”老鼠真心诚意地说,“我对你说,即使在外面待一夜,我也要找到你的家。振作起来吧,老伙计,拉着我的手臂,很快我们就会回到那地方的。”

鼹鼠还在抽着鼻子,恳求着,很不情愿地让专横的同伴拖着,沿着原路往回走。为了提起鼹鼠的精神,使令人疲惫的路程显得短一些,他煞费苦心地一路谈笑风生,讲了不少奇闻逸事。终于,老鼠觉得他们该是接近刚才鼹鼠被“拦截”的那一带的道路了,于是说道:“现在不要再说话了,干正事吧!用你的鼻子,而且要全神贯注。”

他们默默地往前走了一小会儿,突然,通过他与鼹鼠拉在一起的那只手臂,老鼠觉察到一种正从鼹鼠身上流经的微微的电击般的颤动。他马上松开与鼹鼠挽着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凝神屏息地等待着。

信号正在通过!

鼹鼠身体僵直地站了一会儿,他鼻子上仰,微微颤动着,感触着空气。

然后他往前紧跑几步——失去了嗅迹,停住了脚步——又找回了嗅迹;然后便是缓慢、稳步而信心十足的前进。

老鼠十分激动地紧紧跟在鼹鼠的身后。鼹鼠一副梦游人的神情,跨过一条干沟,爬过一排树篱,在暗淡的星光下一路嗅着走过一片人迹罕至的光秃秃的旷野。

突然,他冷不防不知钻到什么地方不见了。但老鼠一直保持着警觉,他靠自己那忠实可靠鼻子的引导,马上跟着钻进那条隧道。

往期回顾:

《柳林风声》Day4第四章

《柳林风声》Day3第三章

《柳林风声》Day2第二章

《柳林风声》Day1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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