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纺航拍(摄影:热干面)
蒲纺,这座被群山和翠竹环抱的小城,曾经是纺织行业最耀眼的明星。近半个世纪以来,它见证了中国企业办社会的繁荣和衰败,萧条和破旧之下,它犹如一个步入迟暮之年的老人,娓娓道来中国工业转型进程的一段历史。从赤壁市区驱车到蒲纺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一进入蒲纺工业园区辖区,远处映入眼帘的是桂花树路边一排排的红砖瓦房,仿佛穿越时空回到几十年前,六米桥下那宽大沟渠一层层水流印记记录着陈年旧事,潺潺的流水声提醒着这里曾经的繁荣,它有着太多的理想和悲情去值得追忆。蒲纺,这座位于幕埠山脉北麓,坐落在美丽的陆水湖畔的纺织城,是一个依山沟而建的世外桃源,说是企业,也是一级政府,更像是个社会,有着城市社会该有的功能,各项生活设施应有尽有,条件甚至优于山下(我们平时进城,都说是下山,回来是上山)的县城。年,来自各地四面八方的人们,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了一起,兴建起了"三线军工企业"——中国人民解放军工程二处,年军转民移交湖北省,当时为全省最大纺织联合企业。曾被列为"全国最大工业企业强"。蒲纺在创造业绩的同时,自身也不断发展壮大,已发展成为聚纺织、丝绸、针织、印染、服装、建筑、贸易于一身的,且自备热电企业的湖北省最大纺织联合企业。这些来自全国的城市知识青年,怀着崇高的理想,来到了这片热土,带来了城市文明,给落后的山沟很快增添现代气息;在带来工业文明的同时,也带来了喇叭裤、长头发、奇装异服、流行歌曲、流行语、交谊舞、迪斯科、“靡靡之音”,这里引领着时尚潮流。六米桥八字楼,这是蒲纺当时的地标性建筑
从年改革开放开始,蒲纺从计划经济过度到双轨制,到后来的全面进入市场,九十年代步入了鼎盛时期,旗下已发展到十几家二级公司,还有数不清的三级公司,依托的都是在纺织上做文章,蒲纺在逐步变大的同时也开始了变得“肥胖”和”臃肿”,后来成为负担,外加管辖的社会单位如:医院、防疫站、教育(教委、中小学、幼儿园、电大、技校)、幼儿园、消防、公安、交通、燃气、水厂等负担。都说船小好掉头,这艘大船在激烈且灵活的市场环境里,难以掉头脱身,还不断被这些二级三级公司吸食着。年,终于不堪重负,一个庞大的国有纺织联合体,在政府的政策性破产的保护下,轰然倒下,企业出售,职工下岗。这是一次关乎到我们自己前途和命运的改制,打破终身制,砸了“铁饭碗”,买断工龄。说实在的好多职工都想不通,还包括许多党员、干部在内都无法接受这一现实。作为我来说,内心悔恨交加,悔自己88年“下海”南下广州后,又听父母之令而折返。恨自己办事不够果断儿女情长,突破不了枷锁。那年我才25岁,思想还算前卫,接受新鲜事物能力强,又是大学生,是大家寄予厚望的希望之星,傻到居然丢下企业管理办公室干事这份既体面又稳定的工作不做,南下广东闯荡。我的这一行动计划只是和我要好的二个同学们在洪湖餐馆那靠窗户的酒桌上透漏了,他们都觉得我的想法很有前瞻性,也很支持我和钦佩的胆识,因为毕竟要丢掉“铁饭碗”嘛。确实,在我去广东的一个月里被我们厂里人私下传为一段佳话。没想到事与愿违,我临走前,只跟我弟弟三毛说了此行的目的,并嘱咐他:不要告诉任何人,就是父母也不例外。他的口实可谓严实,直到我再次回到家里他都没有讲出来。我在广东被称为“侨乡”的一家合资企业里,既风光又孤单。风光的是公司股东们把你捧为上宾,作为引进的人才,享受着特殊的待遇。孤单的是很思念亲人和家乡,想吃我嗲嗲(家乡话:外婆)做的菜,想大众餐馆的凉面“过早”,想六米桥悠闲的“靠杯摊”宵夜。广东的人文风俗和湖北还是有相当大的区别,于是我拿起了纸笔和家里人写了一份信,就是这份信坏了我的“大事”。大约不到一个月我接到了一份来自湖北发来的电报:“母亲因车祸病危”。这个电报更加重了我思念和牵挂的心,我想回家一趟,又担心是个骗局。但谁又敢拿老娘的生命来开玩笑呢?这是我的软肋,人在这时候智商会急剧下降,缺乏理性的判断,我犯下了我人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以至于到现在我都还在心中耿耿于怀。回家一趟,断送了我的多彩人生,“唤醒”了我美丽梦想。刚一下火车看到没有变化的房子,缺乏生气的街道,看到从到六米桥“两点一线”被“格式化”了的上下班人流,感觉单调前途渺茫的人们。母亲的一句:你要再出去我就把老命给你拼了。这时候我才知道我是个多么听话和孝顺的儿子,这次回家我再也没有离开过父母很远,一直到我下岗。回想那场全国性的国企改革,至今让人记忆犹新,蒲纺就象是那块多出的“肥肉”,在全国性的国企‘’瘦身运动‘’中被减掉了。这时,我已年近四十的人了,又是双职工,所有的经济来源都已掐断,复杂感受交替着涌上心头,回想着十几年的光景,我没有一点长进,企业管理办公室撤销,我被分配到采购部,按理说这可是一个“肥缺”啊,但我却认为与我的专业不符,没有技术含量,并找到人事部长论理,老部长倒是个好脾气,语重心长的说:年青人在经营部门锻炼锻炼有什么不好呢。我确实很不情愿的接受了这一现实,至于为什么把我安排到经营部门,把其他人安排到技术部门,我至今也不知道原因,事到如今我也无所谓了。可气的是:好多人都还以为我是有关系才分到采购部门的呢,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蒲纺的排水渠,守护着蒲纺的百姓免遭洪水的袭扰,在半个世纪里,从未出现过内涝。在这十几年里,我一没有学到技能,二没有捞到政治资本,三没有赚到钱财。白天上班,说是到仓库盘点数字,实则是“挂眼科”观战棉包上的“斗地主”,挂着挂着就自己“上阵”了。下班后,去幼儿园接上孩子到湖边游泳。晚上,在路边摊上和三朋四友悠闲的嗦着田螺、喝着啤酒。打牌、KTV、跳舞、打台球只要有的我都想尝试。就这样浑浑噩噩的,一事无成。下岗后,许多职工情绪激动,在总部和厂区多次发生游行聚会。这也难怪啊,象我们这样的大型纺织企业,一个孤立的社会,又远离市区,女工多且双职工多,在有两万职工的山沟里,突然失去了任何经济来源,被困于山里,不发泄一下确实也不正常,没有发生暴乱算是给政府烧高香了。有人约我参加,我都是委婉拒绝。倒不是我不想和他们一起诉求,我也确实恨这个企业,迟不倒晚不倒,却偏偏在我们不大不小的时候倒,离退休还有二十年,想转型出去年龄也偏大了。看看我们企业临倒闭前这两年,争权夺利,相互拆台,有的甚至失去了往日翩翩风度,近似疯狂的为一己小利而争得面红耳赤。我确实想参与到他们的游行队伍里,但我看到的这些无组织、吵杂而纷乱的人们,还夹杂着一些“不怀好意”起哄的人,我也没了兴趣。在职代会上,过激的人们不由分说的把鸡蛋砸到了公司领导的脸上,我开始对吵吵嚷嚷感到厌倦了,脑子一阵迷糊……这个时候,我被一帮人拉着推上了讲台,要我牵头带领大家把工厂接管下来,我们大伙都支持你,我兴奋的走到台上登高一呼:只要职工愿意都可以参股,成为股东,真正使职工当家作主人,咱们走出一条共同致富路子来。全会场的人都高呼万岁,我被大家拥着走下台,突然脚底踏空甩了下来……这时,我好像被碰了一下,这是一个清洁工在打扫会场,她说:这个时候你还在这里做白日梦啊,都去游行了,你还在这干什么?我揉着睡意未消的眼睛,我也确实不知道该干什么。四号路,这是条通往陆水湖的路此时,也有人约我一起做点生意,我也没有去找工作,由于还有以前的业务关系和人脉资源可以利用,我也就着这个“惯性”,做了几单小生意,主要是棉花及棉花副产品的“倒买倒卖”,赚的钱比上班一年的收入还多,内心又唤起了对未来的希望。此时,怪政府改制政策来的太迟,敬重朱镕基总理的改革决心。老婆看着有钱进来,心里也就踏实了。可是是好景不长,国家大量的美棉进口,地产棉遭受了巨大冲击。本来投机生意就是:“行情好做一单,行情不好就停下来观望”。可是我的天性就是不安分和沉不住气,非要和朋友去佛山倒棉纱。佛山那边也是同学介绍的一个从未谋面的“业内人士”,没想到这小子也是个“空手道”,先把你的棉纱哄来再说,在一个法制不健全和信誉体系不完备的商品经济时代,货到地头死是必然的。这投机生意也不好做了,老婆劝我找份工作,安安分分的生活算了。经大姐夫的一个朋友介绍,我聘入到现在的企业。据说,那些想通过闹事解决问题的人们,闹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被分化瓦解了。这归功于我们的组织,在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群众工作中积累丰富经验;也归功于我们这个务实的民族文化;更归功于我们这个有社会责任的国企,到是培养了一批有职业素养和工作伦理的产业工人。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们为了生计,有的被新来的老板继续聘用,有的“孔雀东南飞”了。当时的江浙一带,民营纺织企业如雨后春笋,我倒棉花去浙江时,看到一个镇上挨家挨户都是外贸纺织厂正在野蛮的生长,有些还在建设中,深感当时国家改制的良苦用心:就是给民营企业让出一些低端市场,来发展民营经济。现在的民营经济已占到国民经济的半壁江山。在那个时候,国企就像是民企的人才“蓄水池”,这些民营企业已然成为了解决下岗职工的“接力棒”。后来,我们一些下岗职工好多在民企里成为了企业领导或骨干,极少数成为政府官员和民营业主。我们这些学纺织工艺的同学好多都转了,有的当了会计、有的在成为建筑行业的工程师、有的获得“鲁班奖”、有的成为了医生,实现了“华丽转身”。但也有很多的家庭破裂,妻离子散;有的在外劳累过度,客死他乡。对大多数人来说,我是幸运的。我现在的这个企业是设施先进、理念人性,我在这家企业改变了很多,戒了烟,戒了一些不良习惯,这家企业也把我培养成为了一个部门负责人、优秀员工,有了自己的小团队,自己的一些想法也可以得到有限的实施。稳定的收入是我敢在武汉这个大城市贷款买房的主要因素。现如今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使改革已成为我国社会的一种‘’新常态‘’,在经历三十多年改革风浪的人们,大多能理性平静的面对这一形势。象蒲纺这样靠某一个单个产业建立起来的社会,经济生态的脆弱是可想而知的,这样的的历史不可再次重复。蒲纺,它代表一个时代的过去,一个畸形社会的结束。蒲纺,它正已一个新的姿态,一个新的社会生态形势继续存在。尽管时光流逝,暗淡了多少印记,每当我想起它,眼前仍然飞扬着一个个鲜活的面容,尽管淹没了钢轨铁道,荒芜了水塔囱烟,岁月带不走它那一串串熟悉的名字:桂花树、六米桥、、老虎墩、向阳坡、桃花坪……拟于年3月27日修于年6月15日声明:本文尽管是真实的事情,但人物并不真是里面的我,文中综合了多人的经历。请勿对号入座,谢谢!